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夢幻騎士與半獸人

 

 

──我如何作個大學生的導師

 

 

 

張文亮台灣大學農業工程學系教授

 

 

 

白日,他們幾乎處在半睡眠狀態,
 
黑夜,他們才開始活躍。

 

 

這些來自陰暗角落的人,以前很少存在。

 

 

不知為什麼?現在,他們卻經常出現在∼
 
教室裡, 
 
若勉強把他們喚醒,他們會吼叫。

 
彷彿源自黑暗深淵,一條繩索無情鞭策下的呼號,
 
可能是內在或外在。

 

將他們趕出教室是容易的, 

 

但是有沒有另一片青草地 

 

使他們可以真正得到釋放與安息?

 

 

  成為「導師」是我教職生涯裡最有趣又最具影響力的託付,可以瞭解學生生活的問題,甚至可以深入學生心中的難處,一起陪伴,一起走出來。

 

  但是剛開始接觸時,每一個學生都像一座緊閉大門的城堡,叫也不應,敲也不響,請吃導生宴也不太說話。怎麼讓這些學生知道,這個老師不是拿了導生費就來辦事,而是像唐吉訶德式的夢幻老騎士,準備邀約城門內的新騎士,到城外的原野去奔馳。

 

作導師的第一步──搭橋

 

  第一步,我必須橫越城門外的護城河,主動搭橋。大一的學生最經常的問題,也是最表面的問題是「我為什麼要唸這個系?將來能做什麼?有什麼用?」我在系上開一門1學分的大一選修課。從人文、歷史講解他們所唸的科系、與科目對社會、文明的重要,又開通識課程鼓勵我的學生去選修,為的是更多接觸。

 

  開這些課的主要目的,除了傳授知識之外,也在學生的作業上與他們互動,雖然只是多寫幾個字的回應,但是對學生很有幫助。此外,我十六年來都有大二上的必修課,不止是把學生儘早帶入系上的領域,更營造那一座可以與學生搭上的橋。

 

作導師的第二步──單挑一對一

 

  搭了過護城河的橋,面對的就是緊密的大門。大門的另一端是個孤獨的王子或公主,他們城內有自己的把戲與許多不可告人的祕密,我不是要玩他們的街舞,也不是要探知他們的小祕密,只想讓他們知道,當他們一踏入這所學校,就擁有許多資源──包括他們導師豐富的人生經驗,他們若想找人談談,我總是不忙。

 

  我的學生都知道,上我必修課不及格的學生,能夠課後單挑老師的桌球,如果能夠打贏我,我可以給他過。十六年來,除了一個學生之外,所有的挑戰者都兵敗而去,贏我的只有我的導生W,他的父親早逝,不太有自信,他來挑戰桌球,但沒有贏,回去練習,又來挑戰,還是沒贏,後來加入桌球俱樂部,名師指導後,以上拉弧球將我打敗,這時已與成績無關,在這過程中,多次打球後的溝通與交談,為我們 開了一扇大門,他後來出國唸一個很難唸卻很有挑戰的科系。

 

  後來,我改邀導生去學校游泳池見,不是我游的快,而是一個老師在游泳池邊,他身上能夠掩藏的部份實在不多。在水裡我游的像水牛,許多學生游的像魚雷,只看到他們腳後揚起的水花,一下子就不見人影。他們經常教我該怎麼游,手要怎麼擺,腳要怎麼動,呼吸要怎麼調,雖然我總是學不會,但是我看到一扇又一扇的門為我開了。

 

作導師的第三步──一起總有盼望

 

  L在當我導生時,給我帶來不少問題,他是學校外示威的帶頭人,他的額頭上常綁著「核電終結者」的布條,他是台灣某極端政治團體的核心份子。他經常來找我談他的政治理想,一講幾小時。有次,我們系上請外來講員,他與這個政府首長當眾拍桌子對罵。我決定定期與他交談,逐漸的,我幾乎成為他少有能溝通的對象。他的母親是教授,父親是某國營單位的總經理,他們來跟我講:「我們家的孩子只聽你的話。 」

 

  是嗎?他畢業後到立法院當助理,我跟他約每個月回來找我一次,教我一點立法院到底發生什麼事?每次1∼2小時,我付他鐘點費5,000元,其實,這筆錢是他父母給我,我再轉手給他。這樣持續了二年半,二年半之後他認為「夠了,但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?」這一個問題,我已經等很久了,建議他可以為出國深造而努力,後來他在國外某著名的大學取得博士學位。

 

作導師的第四步──享受同行

 

  W考進我的科系時,成績非常高,原來他填聯考志願,在第一志願後就亂填,結果以第二志願進入本系,他在大學四年全是第一名。要留住這種學生,是項有趣的任務。我是他的導師,並且知道他一入大學就加入「蛋糕社」。我問他:「你會作蛋糕嗎?」他說:「就是不會才要去學。」我說:「以後有什麼成品,我可以幫你檢定一下。」不久他就拿一塊黑色的蛋糕前來,這塊蛋糕不但結構鬆垮,形狀怪異,蛋糕表面黏黏 的果凍,簡直就像一堆鼻涕,我眼睛看的都快凸出:「這是你做的……蛋糕?」他一直點頭,並說:「是我第一次做的。」我不吭一聲,吃下那一塊蛋糕,還面帶微笑。從那時起,我們就是朋友,以後,他一有新作,就拿來給我試吃。他直升碩士班,又是我的研究生,教師節他在卡片上寫著:「你是很棒的老師,但是以後我會比你更棒。」他是家裡的獨生子,父親長年在外國,蛋糕之外,很多方面我們可以一起分享。他後來進入美國一流 學府的博士班,他去了不久告訴我,他系上的教授都驚訝一個男生怎麼這麼會作蛋糕。我笑了,終於有人接替我的工作。

 

作導師的第五步──實際資助

 

  C是很特別的學生,他住在桃園,以開計程車為生,還要資助家人,剩餘的時間才來上課。課外的時間幾乎看不到他,導生會時,他也不會來。班上的同學也很少人認識他,我是他的導師,與他通電話時,他常在外縣市載客。在系上偶爾看到他,他立刻轉身而去。他在逃避。

 

  後來,他延畢,愈聯絡不上他,他似乎只成導生名單上的一個符號。有一天夜裡,我在汀州路的金石堂書店看書,我忽然看到視線邊際,有一個人迅速轉身,走往另一條通道,我也走另一條,在他前面「偶然」出現。我問他近況,他已唸了六年,而且生活困難,準備放棄這個學位。不知為什麼,我竟然說:「我幫你付一年的學費,我相信你是一個做事有始有終的人。」後來,我實踐我的承諾,他真的也回 來唸完學位。

 

  畢業後,他在某政府單位上班。有一個週末,他出現在我的辦公室裡,給我一個大型信封,我順手放著,也沒去開。後來打開,裡面有一筆錢,我打電話過去:「你怎麼給我這麼多錢?」他說道:「老師,你為太多學生付學費,你已經忘了當年為我付多少。」由學生的口中,我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富足。

 

作導師的第六步──爭取市場

 

  「大學教授」的身份,等於是一個高台,讓我很容易擁有外界的知名度與資源,也經常擔任業界講習班的教師,來受訓的都是公司的總經理或是高階的主管。我每次都對他們說:「以後,你們公司有遇到類似的技術問題,可以與我聯絡,我可以幫你們,而且我堅持一概免費。但是以後我的學生到貴公司去應徵、找工作,你們可以不雇用,不過,在要下這個決定以前,請想一下他們的背後,有一個免費顧問。」

 

  長期下來,這是我的學生踏入社會第一步阻力較少的緣由,為了讓學生知道社會最新動態,我經常舉辦「學長姊回系分享的聚會」。時間都是在週間傍晚,每次一個半小時,地點在系上教室,請我過去畢業的學生回來分享他們上班的心得,我付講員費2,000元與來聽講學的便當、飲料費。

 

  例如L是我常請的對象,他曾是學校柔道隊的隊長,大專柔道杯的冠軍,是國手,有資格在畢業後擔任中小學的體育老師。但是有一天,他害羞的對我說:「我的興趣在語言學。」真是有意思,一個粗壯的男生對語言學有興趣。我認為這是很好的興趣,鼓勵他去上日文課,畢業後,外商以高薪聘他。我請他回到系上講:「畢業二、三年,年薪101(萬)。」他繼而學法語、西班牙語。我舉辦國際研討會時,他總回�=D 3 幫助我擔任口譯,也成為學弟妹進入外商公司很好的幫助。我只不過是一個舞台,讓畢業生回來,讓在學生勇於面對社會。

 

作導師的第七步──一起作戰

 

  作個導師可以1對1的輔導,也可以1對10、甚至1對15的帶領他們出去作戰。例如我訓練自己的導生成為一支「自然生態解說隊」,與校外的某單位合作,每個月為120個孩子與他們的家長舉辦週末野外生態解說,一共辦了十一次。

 

  E是導生中的高年級學生,故選他作自然解說隊隊長,他愈教愈有興趣,後來修教育學程,辦完活動後進入某國小當老師,他回來告訴我該校有3名老師缺,有100名去應徵,他以第一名被錄取,他在考場內發現主考官曾帶孩子參加我們的自然解說隊。他後來升為主任,並到師範大學環境教育研究所唸博士班。

 

  不過,最特別的是S,他是聽障生,是建國中學資優班的學生,以一般生身份考進來,他是看老師的唇語,加錄音方式來上課,竟然是本系「書卷獎六次郎」,他是我的導生,我總希望我的科系在大一安排導生時,將殘障生、精神障礙生與僑生放在我的名下。

 

  S是手語高手,同時是魔術社的社長,在「自然生態解說隊」活動,我們留一個分隊(10個名額)給聽障、智障的孩子參加。S是這分隊的解說員,雖然這是最安靜的一隊,但我看到那些父母,一邊參加、一邊流淚。

 

作導師的第八步──對異性導生的榜樣

 

  我的導生裡也有女孩子,我常告訴他們:「老師與師母可以在你們交異性朋友,為你們多把一關。」「老師教你們的化學、生態學,出社會後,不一定用得上,但是教你們如何做一個好父親、好丈夫、好母親、好妻子,你們將來可以用得上。」十多年來,一些學生,每經一段時間,會相約週末回來看我,我看著他們長大,由大學時代、交友、結婚、有孩子,後來孩子愈來愈多。我的辦公室裝不下,還要兼保母,帶孩子�=E C 戶外,我又重做生態解說員。

 

  我是個好男人,長的高大,據說年輕時代也英俊,有些女學生自然會欣賞,常來說東道西。週一到週四的中午,是我的學生可以進來隨便聊聊,或買午餐來一起吃飯,我總付所有的費用。我常對女學生說:「老師不過是一盞路燈,你們經過,因著燈光,看清一段路,走到另一頭之後,還要往前走。路燈不會跟過來。」我從來不與女學生單獨出差、作實驗、吃飯,甚至有的遭受感情挫折,進來哭泣時,我一定打開 辦公室窗戶大門,我勸勉她們,也保護自己。

 

  作了多年的導師,我深以當導師為榮,學校每一年給我這麼多學生,聽我上課,一齊研究,讓我指導,如果不是這些學生,我根本不能稱為「教授」。許多導生的輔導都默默的做,學生已經給我最好的回報。輔導學生也會有疲憊沮喪,看不到改變,不過,只要不放棄學生,學生總有希望。這些年來,我看好多導生信耶穌,有些是畢業之後才信主的,他們回來與我分享,我會喜樂的晚上睡不著,就像他 們出問題,苦勸也不聽,我也徹夜睡不著。什麼是好導師?也許為學生最常受傷的人吧!

 

  至今,我仍在搭橋。

 

 

(本文作者獲得2006年台大第一屆導師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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